暮春的清晨，我总爱站在老宅的院墙边。远处山峦还笼在淡青色的雾气里，檐角垂落的雨珠正沿着瓦当滴答，而院中那株三十年的橘树，已经缀满细碎的银白。那些花苞像被露水浸透的珍珠，在晨光中微微发亮，随着风轻轻摇晃，细碎的花瓣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是星星落进了人间。

橘花的美是内敛的。不同于桃李的浓烈，也不似梅花的孤傲，它们总在晨雾未散时悄然绽放。记得去年立夏前夜，暴雨冲刷了满树青翠，可次日清晨，被雨水打蔫的花枝竟又支棱起来，细看才发现每朵花心都蜷着嫩黄的花蕊，像婴儿攥紧的拳头。花瓣层层叠叠，最外层的两片总比内层略宽，边缘泛着淡淡的粉晕，像是被晚霞吻过的痕迹。最妙的是花蕊上的露珠，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，恍若将整个春天的晴空都收进了花心。

这株橘树是奶奶亲手栽下的。她总说橘花能祛湿气，所以在清明前后熬的枇杷叶茶里总会添几朵。记得八岁那年的惊蛰，我蹲在树下数花苞，忽然看见奶奶踮着脚在修剪枝桠。银发被晨风撩起，沾着草屑的手套里夹着把剪刀，咔嚓声惊飞了枝头几只麻雀。"花太多要打岔，结的橘子才甜。"她笑着把剪下的花枝插进竹篮，那些沾着晨露的花朵在篮中轻轻摇晃，像一串凝固的月光。

橘花的香气是会流动的。清晨的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甜香，像是把整个蜜罐都揉碎了洒在风里。但最浓烈的香气总在雨后初晴的午后，整条巷子都能闻到。去年梅雨季，我正伏案写作业，忽闻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"噗嗤"声，抬头望去，千万朵白花正在雨帘中舒展花瓣，阳光穿透雨幕落在花瓣上，折射出细碎的虹光。那香气不再是简单的甜，倒像混着泥土腥气的清冽，又像将整个雨季的潮湿都蒸腾成了芬芳。

最动人的是橘花与时光的对话。每年霜降后，满树繁花会突然褪去鲜嫩，转而沉淀出深浅不一的粉白。老人们说这是橘花在"藏香"，将最珍贵的芬芳封存在来年春天的花苞里。果然到了次年春分，那些曾被寒露染成琥珀色的花枝上，又会绽出比往年更饱满的花朵。就像奶奶的皱纹里藏着的故事，每年都会被新添的岁月镀上更深的痕迹，却始终保持着讲述的姿态。

此刻我站在树下，看最后几朵早开的橘花即将零落。细碎的花瓣被风卷起，落在奶奶留下的陶罐里——那是她用来装橘花蜜的旧物。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影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点，恍惚间又看见她坐在藤椅上，用竹刀将橘花蜜浇在糯米糕上。风起时，那些散落的花瓣仿佛在说：明年春来，我们还会在这里相遇。

暮色渐浓，檐角的雨滴又响起了清越的声响。我知道当第一朵新花苞在惊蛰后钻出时，又会有一场关于生长与凋零的仪式在院中上演。那些细碎的花瓣终将化作春泥，但它们带来的香气，早已渗进了时光的褶皱里，成为记忆中最清甜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