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蝉鸣声裹着暑气漫进窗棂时,我总会想起那棵歪脖子槐树。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里,藏着十二年前那个闷热的傍晚,母亲在月光下教我认字的场景。
那时的我总爱在树荫里捉知了,蝉蜕还挂在褪色的槐花枝头。母亲端着搪瓷茶缸坐在树根上,缸里泡着晒干的金银花。"字是会飞的萤火虫。"她蘸着茶水在青石板上写字,茶水顺着笔画蜿蜒成溪,"你看这个'永'字,水在底,人在上,日子才能永远不干涸。"我的手指蹭过湿润的笔画,突然发现她掌心有块烫疤,像枚褪色的枫叶。
七岁那年的暴雨夜,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发火。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,她举着被雷击断的晾衣杆站在院子里,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往下淌。"再偷跑出去!"她朝我吼叫,杆子砸在晾衣绳上,碎布条像白蝴蝶般四散。我缩在墙角不敢动,直到她浑身湿透地冲进屋,把杆子往我面前一扔:"知道为什么老槐树会歪吗?当年雷劈断过它的枝,可它还是长出了新芽。"
那天夜里,母亲破天荒让我陪她坐在树下。她用断杆头给我削竹片,沙沙的摩擦声混着雨声。"树不会怕疼,"她把削好的竹片按在我掌心,"就像人要长出骨头才会硬,疼是长高的代价。"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树皮上,那道歪斜的影子突然变得像道伤疤般清晰。
上初中后我总躲着老槐树。直到高三模考失利,母亲默默把树下的石凳擦得锃亮。那天她递给我半块桂花糕,糕点上留着指甲印——是她在厨房揉面团时留下的。"当年雷劈断的枝桠,现在都成了树杈。"她指着树冠里新生的枝条,"你看,树都学会绕弯长了。"
此刻我抚摸着树干上蜿蜒的刻痕,发现每道伤痕旁都长出了更粗壮的纹路。母亲教我的那些字迹早已模糊,但茶缸在青石板上留下的水痕,却像永不褪色的墨迹。蝉鸣声里,我忽然明白那些被雷劈过的伤痕,原是树用来丈量时光的刻度。
月光漫过树梢时,我轻轻拂去石凳上的灰尘。那里还留着当年母亲用茶水写下的"永"字,笔画间还凝着半干的茶渍。夜风掠过树冠,沙沙声里仿佛又传来那个夏夜的故事——关于疼痛如何化作年轮,关于生命如何在裂痕中长出新的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