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薄雾时,我总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发呆。十年前离乡求学时,这棵三人合抱的树皮上还刻着邻家孩子歪歪扭扭的姓名,如今树冠却因过度修剪变得光秃秃的,像老人褪色的白发。村东头那片野花遍地的河滩,去年被推平盖起了快递物流园,曾经能追着蜻蜓奔跑的孩子们,现在蹲在集装箱前扫码分拣包裹。
清晨五点的村道总飘着油条摊的烟火气,老板娘阿婆的吆喝声穿透薄雾:"新熬的豆汁,配烧饼!"可她的三轮车旁永远摆着个亮着红灯的智能手机,顾客扫码支付时,她便低头研究手机里的直播带货教程。去年冬天,村小学的教室里突然多了台投影仪,孩子们趴在课桌上观看"云课堂",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,与屏幕上的虚拟教师重叠成奇异的风景。
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村西头的祠堂。曾经香火鼎盛的宗祠,如今改成了老年活动中心。褪色的祖宗画像旁,几位老人戴着老花镜研究智能手机,他们用颤抖的手指给远在省城的孙子发语音:"小宝,这'健康码'咋弄?"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,仿佛在应和着祠堂里此起彼伏的电子提示音。
暮色四合时,我常去村尾的溪边散步。曾经清澈见底的水流裹挟着塑料袋在漩涡中打转,岸边新修的观景栈道装着太阳能路灯,暖黄的光晕里,几个孩童举着手机拍摄晚霞,镜头里飞鸟掠过的地方,是正在施工的5G基站闪着幽蓝的指示灯。对岸的稻田里,无人机正在喷洒农药,银白色雾气升腾时,我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父亲踩着水车,牛轭吱呀声惊起一群白鹭。
这些碎片在记忆里拼凑成一张巨大的网。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,新贴着二维码告示;祠堂门楣的"敦本堂"匾额旁,挂着"智慧社区"的电子屏;就连溪边石缝里钻出的野蕨,也被游客用手机扫描后标注为"濒危植物"。当故乡的泥土气息混着快递纸箱的油墨味钻入鼻腔,我忽然明白,真正发生变化的从来不是那些看得见的基建,而是人与土地之间那种温热而笨拙的牵绊正在消散。
月光漫过物流园的金属屋顶时,我摸出手机给远方的父亲发消息。屏幕亮起的刹那,老槐树的剪影恰好落在对话框上,像一截褪色的树皮。父亲回复:"西头祠堂装了监控,防止野猫偷吃供果。"我望着对话框里那个憨态可掬的emoji,突然觉得,有些变化像溪水中的鹅卵石,被时代洪流打磨得愈发圆润,却再也找不到最初碰撞的棱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