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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的清晨,我常在老槐树下遇见卖花的老伯。他佝偻着背,竹筐里盛满沾露的栀子花,花瓣上凝着昨夜的雨珠,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银光。这寻常的市井场景,总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反复摩挲的那枚青瓷花瓶,釉面斑驳处竟生出几株野兰。
祖父的旧宅在城南青石巷深处,院墙爬满紫藤,藤蔓间垂落的不是花穗,而是褪色的红绸带。每逢清明,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晾晒着这些绸带,红的、黄的、青的,在风里翻飞如蝶。我总爱蹲在门廊下,看祖父用竹刀将绸带剪成细条,穿在老梅的虬枝上。他说这些绸带是"寄往生路的路标",每条都系着逝者的名字。
去年冬至,我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个樟木箱。掀开箱盖,陈年宣纸上洇着淡墨,竟是祖父手抄的《茶经》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茉莉,花瓣边缘卷曲如老人蜷曲的指尖。最让我震撼的是箱底压着的牛皮本,扉页用朱砂写着"清明账簿",内页密密麻麻记载着三十年间为亡者添置的纸钱、香烛、纸扎,甚至精确到某年某月某日为哪位故人更换了寿衣的领口。
巷尾的豆腐坊飘来豆香时,我常去听王奶奶讲往事。她总说青石巷是"活着的墓志铭",每个砖缝里都埋着故事。有户人家院墙塌了半边,露出里头埋着的三口陶瓮,瓮口封着褪色的红绸,据说那是民国年间为避战乱埋下的粮种。巷子拐角的石磨旁,至今留着当年饥荒时人们凿出的凹痕,像极了墓碑上的铭文。
今晨路过老槐树,发现竹筐里除了栀子花,还多了个褪色的红绸包。老伯笑着递给我:"给新埋的孩童捎的。"绸包里装着半块桃酥,油纸包上印着"长命百岁"。忽然明白祖父为何总说"生如寄,死如归",那些绸带、陶瓮、凹痕,都是生者写给时光的情书,每个字都浸着草木荣枯的重量。
暮色渐浓时,我站在祖父旧宅的梅树下。虬枝间新系了七条红绸,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远处传来新婚的唢呐声,近处飘来孩童嬉闹的笑声。忽然懂得,所谓生死,不过是岁月长河里的朵朵浪花,有人乘舟远去,有人又撑篙归来,而青石巷永远静候着那些未说完的故事。